目前在店裡,已經不只一次客人對我們說「在世界各國做過許多經典的療程,卻沒有做過這麼特別的按摩,這已經是藝術了,可以將療程做到如火純青,真的很值得敬佩」巧妙的是,這些讚歎不已的客人,都是在店內接受『行雲流水療程』,也就是美國依莎蘭中心傳授出來的手法。在客人的掌聲鼓舞下,我們共同回憶起多年前,在美國依沙蘭中心來台授課,以及經過兩年的鍛鍊創造出一定火侯的幾個人,一同組團去到了巴里島的依莎蘭分校上進階的課程,那幾年的個案累積,由初期的揣摩、仿效,到之後的意境拿捏,我們都創造了自己的一套獨特風格, 在這裡,剛好引用了之前溫子的專訪,專訪中談及了許多依莎蘭的境界,坦白說,正如當中提到的,它貼近人性的感傷,有人作依莎蘭覺得肢體舒張開來,讓心裡的糾結也跟著浮上檯面來;有人覺得好久沒有這樣被呵護到;有人憶起童年的經驗……不管它是什麼,我想只有體驗過的人才能懂吧!
依沙蘭按摩的境界 霧中行舟
溫佑君 (20050113) 中國時報
依沙蘭按摩源起於現代人身體和靈魂一樣破碎的六○年代,透過集思廣益,整合出一種不拘形式的手法,可以帶給人滋潤性的觸覺經驗,以及任何按摩都達不到的整體感。
「準備好了就開始!」
我雙手抱胸,低聲宣佈。每張按摩床前的芳療師緩緩就定位,像樂團指揮一樣舉起手臂,視線也如同盯著樂譜架般投射在按摩床上。毛巾覆蓋的人體,對芳療師來說,就是首未知的樂章,她靠觸覺讀譜,然後用自己身體演奏。是的,按摩並非服侍人的工作,而是一場與受作者身體唱和的樂舞,至少在我們的按摩課裡是這樣的。而這些泰半具有大學學歷的芳療師,即將要接受依沙蘭按摩手法的考試。依沙蘭按摩被她們當作一個里程碑,能做依沙蘭按摩的芳療師,就像能跳吉賽兒的芭蕾伶娜(雖然就其意涵與影響而言,依沙蘭按摩更像鄧肯的現代舞)。所以不光是受試的芳療師如履薄冰,「旁聽席」上還坐了兩排一樣戒慎恐懼的觀摩同學──她們究竟能做出什麼樣的依沙蘭來?主考的我比誰都緊張。
但是,她們一出手就讓我期待落了空。依沙蘭按摩與其他按摩的差異,從開始便令人印象深刻,因為它是由按摩毛巾起的頭。所謂按摩毛巾,其實就是隔著毛巾撫觸受作者的身軀,而不像一般按摩那樣立即翻掀、直擊。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他的城堡,從社會化的過程裡,人不斷鑿深護城河、築高箭垛、增厚城門,以隱藏住在裡頭的靈魂。人們不明白的是,在獲得安全感的同時,他也囚禁了自己的自由。依沙蘭按摩是最能突破這種困境的手法,所以它從這層具體呈現隔闔感的毛巾開始按摩起,提醒受作者,他和這個世界是有距離的。毛巾是一種象徵,象徵同時阻斷人向外與向內聯結的那道牆,他自己的身體。
因此,芳療師的手應該做出斥候的表情。她必須泅泳過城塹深溝,攀岩探壁,偵察任何可能的縫隙,好潛入靈魂的秘道。但此時芳療師的手都只在平面上滑動,彷彿眼前的萬仞高牆並不存在。如此一來,受作者或許可以獲得安慰與呵護,但他將意識不到那個界限。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自己的界限,也就無從超越那個界限,不管再怎麼按摩,他的身體仍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僅有一位芳療師動作比較「立體」,她是裡面最資深的Gloria。Gloria表現出登山家的冷靜與審慎,看她的手形,你會覺得毛巾下面是橫亙千里、地勢起伏的崇山峻嶺。受到如此對待的受作者,才有機會開始思索自己生命的厚度,以及身體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為什麼其他芳療師做不出這種感覺?因為教她們的學姐,甚至教她們學姐的美國老師,都不曾跟她們討論依沙蘭按摩的意義。其實,一般人教按摩或學按摩,是不會去討論「意義」的。而尋求按摩慰藉的客人,更不會想到按摩還有什麼「意義」。但是,少了這層意義,芳療師就成了徒具工具理性,而喪失價值理性的工匠,按摩也不可能成為一門藝術。意義的獲取,不一定靠傳授而來,只要處於活潑流暢的身體狀態,都可憑藉想像力與直覺追尋。所以,同樣沒聽過依沙蘭按摩的意義,Gloria還是做得出那麼層次豐富的動作。對身體工作者而言,做得到自然比說得出更為重要。
依沙蘭按摩源起於六○年代的美國舊金山近郊。那是個反戰的年代,人權運動的年代,鮑伯狄倫的年代,存在主義的年代,一言以蔽之,是個顛覆與晃動的年代。在那樣的時代氛圍下,許多有心探索人類潛能的肢體治療師,群聚太平洋岸溫泉區的Big Sur,希望共同開創出一種更為人性導向的身體療程。他們清楚地覺察到,在機械文明與各類意識形態的切割下,現代人的身體和他的靈魂一樣破碎。透過集思廣益,這些肢體治療師真的在那個雲山霧罩的海岸,整合出一種不拘形式的手法。這個手法可以帶給人滋潤性的觸覺經驗,以及任何按摩都達不到的整體感。
●沒有技術就沒有藝術
然而,在成就那渾然天成的整體感之前,還必須穿越一段不破不立的過程。所以你會在依沙蘭按摩裡經歷一些體操似的動作。比如說,芳療師會輕輕托起你的足踝,慢慢抬高你的雙腿,然後看似不經意地前後晃動你的身軀。這類動作如果做得不好,感覺簡直就像把屍體送進冰櫃。另一種不幸的情況是,芳療師真的變成韻律體操選手,客人的手腳在她手中,就像綵帶或是圈環一樣地被熟練操弄,美則美矣,但完全不知所云。我在這天考試裡看到的,果然也不出這兩個類型。
這個問題還是要回到「意義」的脈絡中解決。所以,考試結束後,我請芳療師們思考,為什麼依沙蘭按摩裡會出現這樣的動作?有人說這樣可以舒緩客人身體,鬆動緊繃的肌肉骨骼。這話說得沒錯,可惜講的純粹是作用,還是沒能點出它的意義。其實它和撫觸毛巾一樣充滿象徵意義,它要撼動的是那個自以為牢不可破的城堡,那個由各種僵直的信念與刻板的教條加持著的城堡。但真正需要解放的不是身體,而是腦袋。我們的每一塊肌肉都受到神經支配,你認為又是誰在指使我們的神經呢?一個誕生於晃動年代的手法,怎麼可能不去晃動長久被視為不可動搖的秩序與體系?
經過這種晃動,震碎你偽裝堅硬的外表,才能展開一場直指本心的冒險。說是冒險,但受作者在當下的感受,卻是種無法言說的柔情綽態。表面上看起來,依沙蘭按摩的步驟繁複無比,在初學者眼中宛如不斷變換舞步的國際標準舞。但如果嚴格分析,它其實就靠長推這麼一個經典動作縱橫全場。長推本是一般按摩的入門基礎,卻在依沙蘭按摩裡點石成金,使人飛升至輕雲蔽月的髣髴裡,與流風迴雪的飄颻中。而依沙蘭按摩之所以是依沙蘭按摩,關鍵也就在這髣髴與飄颻。
舉例來講,一般的長推頂多是一口氣用雙手撫滑整個背部,或是中途換口氣,由腳底推移至大腿的頂端;但依沙蘭按摩卻要我們縱走身體側邊的那一整片斷崖,從足踝綿延到腋下。想完成這一個史上最長之長推,必得仰賴左右開弓的技巧。也就是說,芳療師應該站在受作者身體的中段(大約是臀部),大幅張開雙臂呈180度,然後一手自臀順流至腳、另一手自臀上游至腋下,一左一右地交替進行。它的難度在於意境,而不在動作本身。芳療師需要做到「一水護田將綠繞」的細密潺流,受作者才可能置身「兩山排闥送青來」的風景裡。
雖說難度在於意境,但沒有技術就沒有藝術,我看過做得最好的長推,仍出自基本動作最紮實的芳療師。當所有人開始演繹上述那段按摩章句,我嘆了一口氣,在評分表上一個一個寫下「刻意求工」、「花拳繡腿」之類的評語──直到,目光轉到最角落的Monica身上。她這個人沉靜內向,工夫雖深,但並不耀眼。可是就在那一刻,她彷彿化身「諾瑪」裡著名詠嘆調Casta Diva的音符,一舉手、一投足,都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做到那個左右往返、逡巡回顧的動作時,她的臉龐流露出一種「中心悁悁」的表情。我看得呆了,逐漸濕潤的眼眶裡,浮現詩經陳風裡的一個畫面: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貼近人性的感傷
這就是依沙蘭。按摩的最高境界,藝術的最高境界以及存在的最高境界,都在這種無盡的追求裡。生命的真相是,我們隨時都可能會面對龐貝的火山與南亞的海嘯,無論是實質上的或是象徵意義上的。任何追求都可能徒勞無功。可是,沒有追求的生命就像一盤忘了加鹽的菜餚,而且,沒有變化的生命不就等於死亡?在這樣的兩難中,「人性」被撞擊了出來。因為當我是隻恐龍時,我即生即滅,沒有妄念;當我是西天神佛時,我不生不滅,也沒有妄念。然而,當我是個凡人,當我是薛西弗斯的時候,我用猙獰扭曲的肌肉頂住巨石,舉步維艱地把它推往山巔,然後又眼睜睜見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滾下山去。此時,我的妄念支撐著我,讓我咬牙鼓起全身之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滾落,長推,滾落,長推……
所以,依沙蘭按摩不是個快樂的按摩,它充滿貼近人性時的感傷。它揭露我們一切熱望與狂想的荒謬性,以及接受這種荒謬性的勇氣與尊嚴。這也是依沙蘭按摩真正困難的地方。無論它在形式上如何雲淡風清,它的本質仍是薛西弗斯的長推,是那個凝重、無盡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