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店裡許多來訪的客人都在留言本上寫下對按摩的感覺,或是用口述的方式訴說著這裡的療程感受從字裡行間透露出的療程讓他們經驗到自己內在深層的覺知,尤其覺得自己在忙碌的都會生活裡,是應該定期讓自己有個安靜的場域讓自己這樣回到真實的內在生活。
這不禁讓我開始思索按摩的終極意義為何?許多不了解的人以為按摩一定要很痛很痛才有效,殊不知許多身體及心裡的覺知與神經的傳遞,是在身心極度放鬆的狀態下產生的,如果過度的疼痛,反而會阻斷這樣的傳導物質釋放,當然也不是說就只是隨便撫觸過交差了事,其實,按摩有很多手法及學派,利用一些特殊的技巧也可以做的很深層的。
在這裡就引用溫子之前發表的一篇文章來跟大家分享
9月6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 「觸覺與按摩」
觸覺與按摩 溫佑君 (20040906)
身體被當作一個目的導向的工具,而它本身的存在則不具意義。因此他們不想在按摩中感受自己,身體不過是病痛或麻煩的載體,忍受疼痛就是為了擺脫問題。
最近,同事間流行著一種魔法按摩,施作者是一位年過半百而仍維持花容月貌的奇人。這位女士深通經脈穴位之理,苦心琢磨出一種精湛的手法,據說能讓人瞬間回春,甚至連骨架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調整。去做了療程的幾位同事,真的開始千嬌百媚起來,連生產過後的鬆弛陰道都回復彈性。此等神效不由得你不怦然心動,但也有人始終鼓不起勇氣加入這項身體改造工程。因為,那實在太……痛……了!看著全身瘀傷幾近鼻青臉腫卻仍前仆後繼的同事們,我不禁開始思索疼痛的意義。
要忍受疼痛並不是什麼做不到的事情。由於對生物反饋和冥想技巧的研究,現代科學已經可以解釋,何以有些印度瑜伽師能躺臥滾燙鐵板而怡然自得,或是像我們的乩童那樣赤腳上刀梯而面不改色。至於因為宗教、政治理想而挺住酷刑,或者天生英雄氣概而邊下棋邊刮骨療毒的,也都源自同一個生理事實:只要許它一個未來、給它一個好理由,我們的大腦就能製造足夠的腦內啡。這種蜜糖一般的神經傳導物質,會團團圍住產生痛感的細胞受體,使它接收不到「痛苦的訊號」。運用同樣的原理,主流醫療界開始學著用催眠與針灸代替傳統的手術麻醉,鼎鑊甘如飴也不再是一代名臣的專利。
是什麼樣的好理由讓人們甘願忍受按摩時的疼痛?其實按摩的流派眾多,各有各的理論和作用,並非所有的手法都會帶來椎心之痛。但亞洲地區盛行的按摩比較特別,它們基本上都以疏通經絡、理筋整骨為訴求,像是推拿指壓、泰式按摩等等。無論其治療哲學多麼博大精深、療程後的效應多麼立竿見影,受作者在這類按摩中的唯一感受,就是個痛字。有意思的是,大家不但樂於接受這種折磨,甚至還認為愈痛愈有效。可是,德國醫生早在1899年就已提出所謂的「安德特.舒茲法則」(Arndt-Schulz Law),他們發現,輕微的刺激可增強生物系統的功能,而強烈的刺激卻會適得其反。就拿日本觀光客趨之若鶩的腳底按摩來講,這個手法的「酷虐」程度,已到被綜藝節目拿去當整人遊戲的地步。不過我在羅馬的腳底反射研討會上碰到吳若石神父時,他卻表示以前的做法讓大家太受罪,現在才知道不必那麼痛也能達到效果。可見,疼痛不一定是按摩的必要之惡。既然如此,這種對於痛的信仰就更令人好奇──我們究竟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身體?
我第一次去香港授課時,就領教了這種獨特的身體觀。有個學生在人聲鼎沸的尖沙口且開了家生意興隆的美容沙龍,下課後堅持要請年輕的老師去她店裡「消除疲勞」。我雖然一向對這類按摩敬謝不敏,因為不忍辜負學生的熱情,便還是硬著頭皮躺上按摩床。當時的感覺是,好像被火車輾過去!撐不到五分鐘,便已經青筋暴露、冷汗直流。陪著一同前去的其他學生看了,忙勸按摩師別再使出平生絕學。沒想到看起來人情練達的老闆娘笑了開來,直爽地撂下一句:「這麼點痛都受不了,怎麼在這個世道生存?」聽到如此饒富哲理的警句,當老師的自然不能不咬緊牙根撐下去。
難道真是因為艱困的生存記憶,讓這片土地淬礪出以痛為尊的老靈魂?而且,就算疼痛的確是效果的保證,按摩就只能講求「療效」而非讓人受苦不可?本來,通過不同的神經末梢感受體,觸覺可以讓我們經驗一個立體而多層次的世界,可是在唯痛是尚的按摩中,我們變成只有裸露神經末梢在運作的動物,我們變成了「單向度的人」。是這個扁平化的傾向讓人憂慮,而不是擁抱疼痛令人懷疑。換句話說,偏好疼痛的按摩不算怪異,但一個手法不會給你痛感便受到否定,這才是個大問題。
為什麼只有「痛」的感覺,是被允許或視為正當的?人為什麼要逃避在按摩中經歷其他感受的自由?這個問題背後的真相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挖掘出來。我們的政府立法規定明眼人不得從事按摩工作。這條表面上看來保障了弱勢族群福利的法律,不僅違反憲法第一五條的人民有選擇職業之自由,也剝奪了一般人充分開發並理解觸覺的權益。更重要的是,它暴露出這個社會對於身體的真正看法──身體是不該被「看見」、不該被感知的。因為,在一個不鼓勵觸碰他人的文化中,這些動作和感受,常會跟性暗示混淆在一起。由於疼痛令人關閉所有其他的感官知覺,所以產生痛感的按摩,便因為符合上述的社會期待而成為主流。這種身體觀跟苦難的歷史毫無關聯,它凸顯出的集體態度是:我們擁「有」身體,但我們不「是」存在於身體裡。
是這種生存情境的分別,使這個社會不懂得欣賞不痛的按摩。「有」(to have)和「是」(to be)的生存情境有什麼差異?舉例來說,要學生把青蛙抓來解剖、背下牠的構造和器官名稱,是一種「有」的生物課;而讓學生從蝌蚪開始觀察青蛙的生長歷程,同時記錄周邊生態環境的變化,學習從牠們的叫聲辨別品種或雄雌,是「是」的生物課。又比如,去吃到飽的餐廳裡橫掃各種食材,是一種「有」的吃喝習慣;而到只供應當季蔬果、沒有固定菜單的鄉土料理店,每上一道菜,都可以同時聽到那雞是怎麼養的、茭白筍是怎麼種的,則可浸淫在「是」的飲食文化中。
從這個脈絡看過來,你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人們會違反生物本能迎向痛徹心扉的按摩。那些人並不是活在當下(否則豈不是痛不欲生),他們在等待被疼痛救贖的未來(只追求療效)。身體被當作一個目的導向的工具,而它本身的存在則不具意義。因此他們不想在按摩中感受自己,身體不過是病痛或麻煩的載體,忍受疼痛就是為了擺脫問題。這具軀殼簡直就成了奧古斯丁筆下的人類之城,你千萬不要期待在其中領受上帝的恩寵。所以,這樣的人做按摩是為了「有」一副動人的胴體,或是「有」一個不會僵硬的頸肩,乃至「有」一個晚上的好眠。不然呢?按摩還能做什麼?
我想起第一次接受依莎蘭按摩的經驗。位於加州太平洋岸溫泉區的依莎蘭中心(Esalen Institute),就像是我們這些芳療師的麥加。要去接受依莎蘭中心的肢體訓練老師按摩前,我腦海裡充滿對各種高深技巧的憧憬。結果,兩個半小時下來,這個老師大概只用到一個入門的基礎手法,長推。但是這麼一個簡單的手法,卻讓我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身體感。當時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在淺海漫遊的海星,背部讓順著海潮搖曳的海草來回輕拂,每一隻觸角也都被穿透海面的陽光細細親吻。我從小懼水,始終學不會游泳,可是在那次按摩裡,我很清楚地意識到一隻水中生物的樂趣,我的生存體驗擴大了,與這個世界也有了更深的連結。
因此,按摩應該是藉著喚醒觸覺,堅定並豐富我們的存在感。就像德國詩人里爾克的詩句:「對他而言,身體是無以名狀的感動,不屬於未來,而是單純、謹慎地存在於此時此地」。所有感官知覺的目的,本來也不過如此。作為美感來源的觸覺,並不會降低它的療癒力。受到溫柔觸摸的早產兒,發育速度比未受按摩的寶寶快一倍。缺乏觸摸,則可以讓靈長動物造成腦部傷害。沮喪的時候,下視丘會釋放皮質荷爾蒙釋放因子CRF,在自殺者的腦脊髓液中,CRF比常人高出10倍,但一個宛如擁抱的舒緩按摩,就可以降低CRF的濃度。只有當我們了解,我們「是」誰,這個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真正的療癒才會發生。
有一部取材自真人實事的電影「拉芮米研究」(The Laramie Project),其中的一幕正足以說明開放知覺的療癒力。故事是有關一個同志大學生被厭惡同性戀的惡少毆打致死,引發了美國社會的不安與反省。當被害人的父親向法官發表一篇聲明,願見被判死刑的嫌犯減為無期徒刑,他提到自己的兒子雖被殘忍地對待,綁在荒郊任憑生命流逝,但「他並非孤零零一個人」。陪伴著這個男孩的,是他一生的朋友──閃爍著星光的夜空、溫暖了大地的旭日、懷俄明州秋天冷冽的空氣,還有鼠尾草灌木叢與披雪松林的氣味,以及,無處不在的懷俄明風聲……。這一段了不起的講詞使我們領悟,當一個人能體察充滿差異與變化的環境時,他才能學會包容跟自己不一樣的信念與生存方式。倘若我們箝制感官、壓抑知覺,又怎能如其所願地觀照這個世界?
所以,一場有意義的按摩,不但不該用疼痛封殺我們的知覺,更要鼓勵每一個細胞跟自己對話。按摩最美好之處,在於幫助人們重新發現自己。秉持這種信念的芳療師,因而常會從接受她按摩的個案那裡聽到這樣的驚嘆:「啊,我現在才知道我有一雙腿!」「好像在陽光普照的草地上打了個滾」「跟老鷹一樣在天空翱翔」「被雲朵包裹了起來」。每一個打開感官知覺的人,都會像這樣地充滿詩興與想像。因為生命和宇宙的格局,原本就像詩一般令人瞠目結舌。有哪一個科學家在面對DNA的雙螺旋結構,或是麒麟座的疏散星團時,不會產生同樣的悸動!
如果你羨慕鼠晏鼠可以用口鼻感受土壤中最微小的騷動,鴨子能用喙部偵測水面一絲半毫的波動,你就該高興,我們手腳真皮的深處,也有同樣靈敏的觸覺感受器:帕奇尼氏小體。只要不「打壓」它們,你我的身體也可以捕捉到很多訊息。培養或是恢復這種感受力,將使我們的身體有機會防微杜漸,而不必等到一敗塗地才用激進暴力的手段予以整治。是這種敏銳的感受力帶我們進入天人合一的狀態。若不是因為這種感受力,我們也不會惆悵地發現:原來異化的生活來自於異化的身體。